●阿热依·热依哈巴提 苟汇敏
深秋的塔尔巴哈台山巅已见初雪,金黄的杨树叶在寒风中簌簌飘落。山脚下,一辆电动三轮车正吃力地爬坡,驾车人是九师一六五团五连居民刘雪梅。她颈间的红围巾,宛如雪地里跃动的火苗。
这是10月20日的清晨,刘雪梅刚从团部快递驿站取出第二批包裹。车斗里整齐码放着战士家人们从各地寄来的包裹,最底下还压着厚实的冬衣。
“都是家人们的牵挂,得赶在寒潮来之前送到娃娃们手里。”刘雪梅细心地用塑料布盖好包裹。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,但每个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珍重。
这条4.6公里的山路,刘雪梅已走了20年。路上的每一个弯道、每一处陡坡,都深深刻在她心里。二十载风霜雨雪,将这位身高仅一米五、因小儿麻痹症而行动不便的柔弱女子,锤炼成了边防战士口中亲切的“嫂子”,更化为边关山路上一道动人的风景。
一句嘱托的重量
距离一六五团最近的库则温边防连,因为平时训练任务较重,交通也不方便,战士们很少有时间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取报纸、信件以及包裹。特别是冬季大雪封山,报纸、信件以及包裹经常无法及时送达。为了方便战士们,一六五团五连退休职工陈友亮主动挑起扁担,常年为边防战士们送去邮政包裹等物资,一步步踩出了一条“拥军小道”。
2005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。这一天,在塔尔巴哈台山脚下刘雪梅经营的小商店里,陈友亮忧心忡忡。
刚为哨所采购完一批物资,望着窗外蜿蜒的山路,陈友亮沉重地叹了口气:“雪梅啊,我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。上周挑着担子上山,在半山腰硬是歇了三回才撑到哨所……往后,这些娃娃们的信件和包裹,可怎么办?”
话音落下,四周沉寂,只有炉火噼啪作响。刘雪梅停下手中的活儿,目光追随着老陈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小路尽头。那句无心之言,在她心中刻下了无形的印记。
2岁时的一场大病,刘雪梅落下了残疾,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。要强的她不愿成为家庭的拖累,在团领导和亲戚的帮助下,开了这间小商店,艰难地维持着生计。她的人生,似乎要在这方寸店铺里平静地度过。
不久后,老陈突发心梗离世的噩耗传来。“拥军小道”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了。
“老陈不在总得有人干这个事。我不能眼瞅着他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这条路,就这么断了啊!”刘雪梅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拉着一辆二手耙犁子,她执拗地踏上了“拥军小道”。
耙犁子里装着报纸、信件和包裹,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,右腿的肌肉一阵阵发紧,汗水浸湿了后背。走到半山腰时,一阵山风把耙犁子吹得剧烈晃动,她赶紧用身体压住,手指紧紧攥着把手。
那天傍晚,当她终于把包裹递到战士们手中时,一名年轻的士兵突然挺直腰板,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:“嫂子,谢谢您。”
那一瞬间,刘雪梅的泪水夺眶而出——她知道,自己选的这条路,走对了。
从那天起,一年四季,每周至少两次,“拥军小道”上总会出现她的身影。
刘雪梅与她的“娃娃们”
在库则温边防连,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尊称刘雪梅为“嫂子”。这声呼唤,超越了血缘,浸润着边关风雪淬炼出的亲情。
这份双向奔赴的深情,弥散在生活的细节里。
她记得每一名战士的琐碎需求,也记得他们的重要时刻。
一名新兵在哨所过第一个生日时,刘雪梅提着精心准备的蛋糕,给了他一个惊喜。战士激动得说不出话,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,一遍遍说着“谢谢嫂子”。
战士张鑫鑫发高烧,她深夜接送他看病,把他带回家里添上棉衣,再做上一碗热乎乎的鸡蛋面;逢年过节,她和家人与战士们一起包饺子、唱军歌,用“家”的氛围冲淡他们的思乡之情。
刘雪梅说:“每次到哨所,和军人在一起,我也像穿上了军装一般,打心底里高兴。”
这份爱,甚至超越了她对自己身体的顾惜。
几年前,刘雪梅的心脏病突然加重,送往医院后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,要求第二天立即手术。
家人在病房外悄悄抹泪,她却强打精神对姐姐说:“姐,明天是端午节。往年这时候,我都会包好粽子送上山,今年娃娃们吃不上我包的粽子,我心里不踏实。”
姐姐又气又心疼:“你都这样了,还想着别人!”
刘雪梅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:“你不帮我办,我上了手术台,心也不落地。”
姐姐拗不过她,就找人把粽子送到哨所。战士们得知实情后,一个个红了眼眶。战士邓吉正第一个拨通了“嫂子”的电话,刚接通,就哽咽得说不出话。电话这头的刘雪梅,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啜泣声,眼泪也止不住地流。
手术很成功。刘雪梅刚出院回到家,好几名战士就特地请假下山来看望。望着这些年轻的面庞,她露出欣慰的笑容:“我没事了,以后还能给你们送粽子、送包裹呢。”
前些年,哨所住宿条件有限,不少战士的家属来探亲时,都借住在刘雪梅家里。她总说,战士们守着边关,家属来一趟不容易,不能让家属们受委屈。为了方便接送探亲家属,她特意把普通电动三轮车换成了带篷布的,这样就不怕刮风下雨了。
每年退伍季,都是刘雪梅既欣慰又不舍的日子。老兵们总会提前来向她告别,她总要塞给每个人一大包吃的,放鞭炮热热闹闹地欢送退伍老兵。“他们把最好的青春留在了边关,我送送他们,就是想给他们鼓鼓劲,让他们带着边关的温暖,走好人生的下一段旅程。”
战士们谁休假回家、谁去外地上学,走之前也会来跟刘雪梅说一声。她的家,早已不只是一个小商店。2021年,这里正式挂起了“刘雪梅拥军驿站”的牌子,成为边防战士们最温暖的港湾。
点点星火已燎原
20年,在历史长河中不过一瞬,但对于一位身有残疾、行动不便的女性而言,却是浸透着汗水与艰辛的漫长岁月。
“她的电动车轮,比我们的军靴还熟悉这条山路。”库则温边防连指导员王磊的这句评价,道出了刘雪梅20年坚守的分量。
严寒,是这条路上最严峻的考验。
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山。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,几乎无法通行。春节将至,刘雪梅惦记着哨所里的“娃娃们”,想为他们送去热腾腾的饺子。
她拉着耙犁子,在厚厚的雪地里一步一挪,每一步都耗尽力气。刺骨的寒冷几乎将她吞噬。
“说实话,那天真冻得受不了,有那么一瞬间,我几乎想要放弃。”她后来坦言,“但当我抵达哨所,看着战士们围坐在一起,大口吃着我包的饺子时,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都消失了。”
“边防战士远离亲人,守卫边疆,他们的奉献精神让我敬佩。能够为他们做些事,我觉得非常值得。”
这份“值得”,让她在面对经济压力、病痛折磨时,始终步履坚定。
点点星火,终成燎原之势;微光汇聚,照亮整个边关。刘雪梅的行动,犹如无声的召唤,感染着身边的人。团场里,有人主动帮她取包裹;连队里,年轻人学她给哨所送新鲜蔬菜;丈夫刘奎也从最初因担心而反对,到后来悄无声息地加入了拥军队伍。
这份信念,同样感动着远方素不相识的人。有一回,来自乌鲁木齐的游客,听说了她的故事,深受感动,硬塞给她钱作为补助。推辞不掉的刘雪梅,手握这带着体温的钞票,为战士们买了西瓜和甜瓜。
在母亲日复一日的拥军行动中,刘雪梅的女儿刘雅琦也悄悄被感染。
一次,母女俩骑着电动三轮车到哨所送东西时,女儿指着站岗的哨兵,拉了拉母亲的衣角。刘雪梅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,年轻哨兵的帽子上、睫毛上都结着一层白霜,脸颊冻得通红,却依然站得笔直。
回家的路上,女儿一直沉默。到家后,女儿抱着她说:“妈妈,今天看到哨兵叔叔在雪地里站岗,我才知道军人有多不容易,也终于明白您为啥天天往山上跑了,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样。”
从那以后,哨所来电话让捎东西,只要女儿在家,刘雪梅就会让女儿去送。久而久之,女儿也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义务,每次送完东西回来,都会跟她分享战士们的近况,眼里满是骄傲。
“一人拥军红一点,人人拥军红一片。”刘雪梅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,正在成为现实。
明天,路还在脚下
20年来,刘雪梅骑坏了3辆电动三轮车,累计行程超过10万公里,相当于绕地球赤道两圈半。这个数字的背后,是7万多个邮件包裹的安全送达,是无数个风雨无阻的日夜。她的车斗里,总放着一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战士们的需求:小张要的考研资料,小李母亲寄的腌菜,哨所缺的灯泡和电池……这样的笔记本,她整整记了27本。
多年来,刘雪梅先后荣获多项荣誉。2019年,她光荣入选“中国好人榜”;2021年,获评全国“最美拥军人物”提名人选;2025年,荣获“全国自强模范”称号……
当有人问刘雪梅拥有这么多荣誉是否高兴时,她说:“我最喜欢的还是战士们给我戴的那朵大红花,比啥都金贵。”
2022年6月,刘雪梅写了入党申请书,郑重地交给了五连党支部。她在申请书里诚恳地写道,“党员就是带头干事的,我想跟着组织,把这条拥军路走得更稳,为守边疆的娃娃们多做点实事。”
2024年,她成为一名预备党员。对着党旗宣誓前,她激动得手都在抖:“我以后会更努力,不辜负党和战士们对我的信任。”
采访结束时,夕阳已为塔尔巴哈台山镀上了一层金边。刘雪梅刚送完当天的最后一趟包裹,红围巾在余晖中依然鲜艳夺目。
她仔细清点着下次要送上山的物资,整理战士们需要捎带的物品清单。邮局的电话再次响起:“雪梅,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,还有一批刚到的厚手套和护耳罩,你得来取一下。”
“我这就去。”刘雪梅立刻站起身,利落地系紧红围巾,“不能让娃娃们冻着。”话音未落,人已大步走向门外。
“有没有想过找人接你的班?”笔者追问。
她回过头,笑容在夕阳中绽放:“目前还没有,我想我会一直走到走不动的那天。”
电动三轮车缓缓驶向下山的道路,空荡的车斗里即将装满新的温暖。金黄的杨树叶在车轮旁打着旋,暮色渐浓,唯有那条红围巾依旧在苍茫山野间跃动,如不灭的火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