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爹,我高考没考好,想去当兵!"我一把推开军分区办公室的门,夏日闷热的空气夹着一股火药味儿涌了进来,把正在低头写字的父亲吓了一跳。
老式电风扇"吱呀吱呀"地转着,汗水顺着父亲的额头往下淌,可他连擦都顾不上擦。
"不行!"父亲抬起那张晒得黝黑的脸,目光如炬地瞪着我,"回家好好复习,明年再考!"
那是1977年的盛夏,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得发软,空气里飘着一股焦糊味。我气得摔门而出,一路上嘴里嘟囔着:"当了军分区科长,咋连自己的儿子想当兵都不帮忙!"
从小到大,我就觉得我爹李国强是个怪人。从一个泥腿子农民娃当上了军分区科长,街坊邻居都说他是"兵老成钢",可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。
1965年那会儿,我才五岁。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,北风呼呼地灌进屋里,我们一家五口挤在两间破旧平房里取暖。
墙根底下长满了野草,墙皮一片片往下掉,像得了麻风病似的。娘总说等开春了要把墙重新刷白,可一直拖到我上大学,那墙还是老样子。
每到下雨天,屋顶总是漏水。我姐李红梅提着脸盆在房间里转来转去,到处接水。我弟弟李建国那会儿还是个奶娃娃,整天抱着我娘张秀兰的腿哭闹。
隔壁的王婶子没少在背后嚼舌根:"瞧瞧,当了军分区科长,家里还这个样子,这日子过得也太憋屈了。"娘从来不跟人争辩,只是默默地干活。
记得有一年寒冬,北风刮得特别狠。娘还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棉袄,瘦小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的。街坊们都说:"张秀兰啊,你家李科长也太抠门了,连件新棉袄都舍不得给你买。"
谁知道,娘把钱都攒着给我们三个买新棉衣了。那天爹回来看见了,二话不说,把自己的军大衣给娘披上,转身就往屋里走,那背影看着特别孤单。
院子里有棵老槐树,树下放着个半旧的木头凳子。每到夜深人静,爹就坐在那儿看书,煤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,像是在跳舞。
书是爹最大的"奢侈品",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一屋子的书。"再穷不能穷教育,再苦不能苦孩子。"这话爹说了无数遍,说得我都能背下来了。
1977年这一年不一样,全国上下都在为恢复高考疯狂。大街小巷都是捧着书本的人,连理发店的老张都开始啃起了数学课本。
我也跟着考了,可分数不够理想。看着隔壁王德明家的儿子小武顺利参了军,我心里那个堵啊,就跟吃了黄连似的。
有天晚上,我躲在槐树后面乘凉,听见王德明媳妇在院子里嚷嚷:"多亏了李科长帮忙,要不咱家小武哪能这么顺利进部队?"这话像根刺,扎在我心里生疼。
我憋着一肚子火,跑去找爹理论。可到了办公室门口,却听见里面传来抽泣声。原来是爹的老战友刘大伯带着儿子来了。
那孩子瘦得跟根竹竿似的,衣服上打满了补丁,脸色蜡黄。听说他母亲早亡,父亲还瘫痪在床。看着那孩子怯生生的样子,爹二话不说,掏出自己的零用钱让人去买新衣服,还连夜打电话帮着联系入伍的事。
那天晚上,爹难得地跟我聊了很多。他说:"当兵是光荣,可不是混日子的出路。我帮别人,是因为他们确实需要这个机会。你们不一样,你们有更多的选择。"
说这话的时候,爹的手一直在抖,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爹抽这么多烟。
1978年,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。临走那天,我假装去院子里提水,偷偷看见爹蹲在槐树下抹眼泪。那个总是铁面无私的军人,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软肋。
上大学那会儿,每个月的生活费总比同学多那么几块。后来才知道,爹把自己的烟都戒了,省下钱寄给我。
有一次我发烧,宿舍的电话打到了爹的办公室。第二天一大早,爹就出现在医院门口,手里提着个破旧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煮鸡蛋和红糖。
看着爹眼睛里的血丝,我知道他肯定是连夜赶来的。可他只在医院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,说部队还有事。
1985年,我大学毕业分到机械厂。那年冬天,爹出差路过我们厂,硬是不进厂门,在大门口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。
厂里人都纳闷:"李科长这么大的官,咋这么朴素?"我这才明白,爹这是在教我做人。不该拿的不拿,不该要的不要。做人要清清白白,靠自己本事吃饭。
1990年,爹退休了。我们姐弟三个都成家立业,李红梅在医院当了主治医生,我在机械厂当工程师,李建国在重点中学教书。
都说我们仨争气,可谁又知道,这后面有多少辛酸?整理爹的老物件时,在他那个破旧的皮箱底下,我们发现了个铁盒子。
打开一看,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所有奖状,还有照片。最上面是一张全家福,照片都磨得发白了,一看就经常被摸。
那天晚上,我又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。树还是那棵树,可人事已非。想起小时候爹教我们读书时说的话:"人这一辈子啊,能靠自己本事站住脚,比啥都强。"
忽然明白了,爹不让我们当兵,不是不疼我们,而是给了我们更多选择的自由。他用自己的方式,教会我们如何做人,如何生活。
槐树的叶子"沙沙"作响,好像在说着什么。我抬头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树叶,眼前浮现出爹年轻时坐在这树下看书的模样。那本早已发黄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现在还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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